梦──梦!梦!梦!
在阵地上是来不及做梦的,梦都被炮声惊飞了。如今从阵地上撤下来了,可以伸直腿,在猫耳洞里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了,梦也随着来到了猫耳洞里。
能美美地做个梦是叫人高兴的。然而这战后的梦有时是苦的,苦得叫人心酸。这不,上士又从梦中惊醒了。梦里,连长对他说:“上士,几个同志执行任务还没有回来,想着留饭。”炊事班素来给执行任务归来的同志都要加菜的,什么时候忘过饭?还要他连长念叨。他想抱怨连长几句,刚张口却醒了。他钻出猫耳洞喊了一声:“连长──”山谷空蒙(“蒙”字还要加三点水),回答他的是远处落下的一发炮弹的爆炸声。
这些天,在特务连做这样的梦何止上士一人!梦啊,多么奇怪的梦,全连人都做梦,梦见的人都是同一个人──连长!
连长叫孙思广,山东齐河人,提起他,全连没有不夸好的。但你要谁说出几件什么具体事来,却又都一时说不出来。他们和连长太熟了,没谁整天记录他的“壮举”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连长的“好”,是否就好在说不出什么好来?
临战前夕,孙思广连长和他的特务连的战士们即将分散到全团,带领各个连队进入冲击出发位置。他没多说话,挨个捶打着战士们的胸脯,他相信自己的战士,战士们也相信自己的连长。此刻。他们每个人的胸中都鼓荡着一股雄风!
副参谋长来到了连队,看着孙思广那一层泥斑的军衣说:“孙思广,打仗了,别那么窝囊,留新衣服干什么!”孙思广笑了,很快便换了一身新军装,连衬衣也换上了新的 ──月白色的确良。这是他和副连长钟友才一起在昆明买的,也许,这鲜艳的衬衣与他那拮据的家庭不甚协调,一直没穿过,但他却带到了前线,在这临战前夕穿上了。别以为孙思广是山东人,看到他,只会想到俊拔的银桦,决不会想到打虎的武松。换上新衣服,精神加精神,一个字:帅!
要出发了。孙思广和去主攻营带路的钟友才握别,许久,才互相说了两个字:保重!
战场上,死对于军人的钟爱,决不亚于生。高尚与卑小,勇士与懦夫,荣誉与耻辱,重逢与抉别,在同一个距离上向他们招手。这些,孙思广和他的战友们不是没想到,正因为想到了,这握别方显得那么郑重。
文书张晓华把一个塑料袋装进孙思广的挎包里,他知道连长不喜欢吃干粮,特意包了一包米饭,还放了糖。糖,孙思广倒是挺喜欢的,为了在军人的生活中多品出一些甜来。
时间和炮火的闪光一样迅疾。一天两夜后,给各连带路的同志都陆续回来了,唯独连长没回来。他是给一营带路的,一营奉命穿插,打得很艰苦,莫非连长……战士们不敢往下想,也不愿往下想。他们一次又一次远远看着从阵地上抬下来的担架,不用走近,遥遥看上一眼,只要是连长,就能认出来。
第二天上午十点半,电话铃响了,一直守在电话机前的副连长钟友才,听了一半,就仍下话筒,赤着脚朝山坡跑去,全连同志们一下子全跟上来。一副担架放在地上,孙思广静静地躺在上面,那身新军装沾满了泥和血,风纪扣敞着,月白色的的确良衬衣依然那么鲜艳,象雨后草地上空的一角蓝天。
云,在天空败走,风从山坡上掠过,佛过人群,在树梢上颤了几下,便呜咽着远去了。没有人说话,大家把军帽攥在手里沉默着;没有哭声,只是头垂得越来越低,越来越低。张晓华跪了下来,竭力克制着悲痛,他摸了摸担架上的挎包,那包饭还在,那包加了糖的饭啊!张晓华两手哆嗦着,捧起了挎包,那挎包有一个角烧糊了,散发着浓烈的泥血的腥味。
梦,依然是梦。连长从阵地上走来,冲着上士喊:“上士,还有饭吗?不用热了。”
啊!只能是梦了,永远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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